树枝拗开夜空,星月嵌于其间,装饰了静静的窗廊;屋里亲人闲坐,霎那间灯火可亲。——题记
房子依旧是平瓦泥墙,但胜在傍花临水,清新可爱。四口之家,平凡普通,过着所有人的生活,也正画着不同的生活图景。我静静地站在屋外,看着青斑绿溪和那小小的家,便觉得日月悠长、山河无恙。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南方是极少见雪的,即使见雪多半也是柔和的沫子,小山尖儿戴上一顶白毡帽,就觉得罕为壮观。我从窗外望出去,门前的茶树、桂花树和槐树只是成为了形状不一的素描画,黑的白的总少了那么点新鲜味。老旧的木门从外面打开,发出喑哑嘲哳的声音。
爸爸带了一身的雪毛,边掸掉身上的雪边搓着手说:“冷死了,哦,乌鸦要盖窝。”听说这句话本是一个寓言故事,是爷爷从小讲给爸爸听的,但现在我已不大记得清内容。
那时候家里还是用灶台烧饭,底下堆着柴火,每当柴火放到那个大洞里,就噼里啪啦好一阵连响,里面红艳艳的火舌似乎叫嚣着就要出来,一股一股热浪滚动着直往脸上扑,怕是要把你烧成灰才甘心。爸爸把鞋子脱下来,架在灶台旁边的横木上烘,我小时候是极怕的,最怕那侥幸逃出来的火星子把爸爸的鞋子烧着了,所以每次都会悄悄把爸爸的鞋子移开一点。
下面火和柴相互斗着,上面的动静也不小,水烧开了咕隆咕隆地响,妈妈负责把食物放进去煮,红的绿的黄的一锅大杂烩。虽然没什么山珍海味,但是一些家常小菜,确是吃到心窝子里的,也让我觉得这冬天多了色彩和新鲜味。
爸爸温好酒,我们“草草杯盘共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便是家里晚饭时光的常态。
妈妈把肉挑出来给我吃,爸爸倒几口小酒喝。他一年到头最多也不过喝一二次,一喝就会脸带脖子红成一片,似乎连那短短的胡茬子也染红了。
他一拍桌子,颇有风范地说:“像爸爸这样的好男人可不多见,不喝酒不抽烟不赌博。”言外之意:以后要找像他一样的。
妈妈这时便会打趣道:“好了,好了,净在女儿面前说胡话。”
但是我知道他是没醉的,因为他的眼还是明的,小的时候不知道,其实里面藏了许多东西,苦涩难捱,纠缠着爸爸的半生。后来我才知道,爸爸也最不希望我找跟他一样的人为伴。
因为选择他,会跟他一起吃苦。
而每个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安喜乐,繁花一生。
饭后的日常活动便是全家人在灶台前烤着火,爸爸给我讲着爷爷讲给他的故事,外面的雪还未停,窗户吱嘎在响。火却静下来了,灯光熹微,火光温柔,暖流在窄小的空间里踟蹰,爸爸的话好像也慢下来了……
蓬头稚子学垂纶,侧坐莓苔草映身。
这时我添了一个弟弟,小小的模样咿咿呀呀地跟在我身后喊着姐姐。正值盛夏,爸爸和我来河边钓龙虾,妈妈牵着年幼的弟弟跟着。我们的钓虾工具可谓是就地取材,在路边拾根细长的棍子,再在棍子上绑条线。至于饵呢,就由福寿螺来充当,这在我们那的水沟、路边随处可见,把壳一砸,肉一绑,这样“龙虾杆”就制成了。虽是粗制滥造,但能钓上龙虾的杆子就是好杆子。
我们把线一掷,在心里默默数十个数,龙虾就轻易地咬上钩了,有时候龙虾还拖家带口地抱在一起,这时我便觉得龙虾是这世上最笨最傻的生物。
钓龙虾就单一个“快”字解决,只要线一抖,手臂一用劲,龙虾就进桶了。
夏日的阳光像是一只饥饿已久的饕餮,伴随着四面喧阗的蝉鸣,它把横斜的树木晒弯了腰,似乎也把河水给舔瘦了,虾儿们无处遁形,于是更加躁动,纷纷上了我们的钩儿。才过了半日,就收获了半桶,只看到青红的龙虾挤着攘着,它们照样耀武扬威地在桶里宣誓主权。
弟弟看着眼馋了,扭捏着身子,巴拉我的衣服。我觉得有趣,把手中的杆子交给他,睨着眼在旁边煞有其事地传授道:“吊时手要稳,收时臂要快!”
他是听不懂的,懵懂地把杆子提上提下,看看龙虾咬钩了没。
我便由着他闹,笑看他蹲在草地边上愁眉苦脸的模样,眉头拧巴着,水渍渍的眼睛巴望着龙虾们愿者上钩。
那时候的太阳烈得厉害,但我们却都淡忘了身上的炎热,心里好像装了一整个春天。
我见春来,穿花寻路,凉风依伴,溪山美哉。
忽如泥潭中,忆作捕鱼郎。
时间在湖中投下的石子从来都是不声不响,一切都在慢慢变化,我们大了,父母老了。
碰上了个舒爽的天气,爸爸带我们出来兜风。清风吹醒了水,它吐息着化为破碎的星星。
放眼望去,大海是活的,是动的,它像只巨兽悄悄蛰伏着,与天地共同呼吸,铺张开来的爪牙正与一艘轮船玩闹。轮船已经是上了年纪,锈迹斑驳地扎在它的身上。
我们来到一片泥潭边,爸爸突然把鞋脱了,迈进泥潭中,弯下腰,双手往泥里迅速地一拢。
他说:“别看这是泥,里面还有鱼呢!下来把鞋脱了,不然妈妈又要生气了。”
我们加入了爸爸的行列,他的手上捞了一层泥浆,但是我们明确看到了那堆脏兮兮的泥浆里,有一个小生命在跳着,在泥里翻腾。
“快,快,我口袋里准备了袋子,拿出来。”爸爸说。
爸爸放了一点泥水,那条鱼就显露出来了,差不多一个指节那么大,鱼鳍就像长着棱角的大翅膀,眼睛像是金鱼,但金鱼眼是大玻璃球,它的眼就是小绿豆了。
泥水带着鱼溜进了袋子,我们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新奇物。
爸爸挑挑眉:“这里可是一块宝地,这个叫跳跳鱼,还有小螃蟹。”
这下我们都乐了,撸起袖子,跃跃欲试开始在泥中抓鱼抓蟹,但他们可不像龙虾那样笨手笨脚,即使在泥潭里也是健步如飞,头一昂,身子一抖,我们抓到的只有一手的泥,最后袋子里的成果也都是爸爸捉来的。
远处飞来了几只鸟,从青灰的天空中悠然落入泥潭。
它们不似丹顶鹤那样高雅,也不像海鸥那样轻灵,它亭亭玉立地置在泥潭里。我第一次感受到“出淤泥而不染”的意境,它还有个顶好听的名字:鹭鸶。
“现在很少看到了,好好看看。”爸爸拍着弟弟和我的肩膀,叹息道。
我凝视着那群鹭鸶,忽然想起了家旁的小河,龙虾虽然还在,但已经全身是毒,我们只能看到它们举着钳子在桶里哀鸣。我不禁好奇,
今这样美好的事物还能存在多久呢?
或许两年之后再来这里就只剩下贫瘠的泥潭。
我又想到门前的桂花树、茶树和槐树,它们早两年就被铲掉了,现在是光秃秃的道路······
梨园明月夜,灯火万家亲。
我家后面就是一个戏台子,每逢春节后的第三个月,就会出持续七天的戏。先是舞龙队从村头舞到村尾开个喜头。听着唢呐、锣鼓声从窗户外冲进来,弟弟每次听到了就忙不迭跑出去,随着舞龙队来到戏台前。若是睡觉错过了,还要哭闹一番。
差不多进行了三天的舞龙仪式,戏曲便上台了,平常里冷冷清清,只听得见蛙鸣蝉声,还有恼人的蚊子嗡嗡声。却在这几天是格外热闹的,村头村尾连着邻村的人都跑来戏台子这边,当然小孩子一般为吃的,大人们一般为了看戏凑热闹。
小摊小贩们都能借着戏台子的光,大赚一笔。我那时还小,也不太听明白这咿咿呀呀的戏曲,便和弟弟馋嘴于那些小吃。烧烤那些倒不新鲜,最爱吃的还是叫做油炸鼓的东西。为什么叫“鼓”呢?或许是炸起来后肚子那块鼓囊囊的,但是里面装的东西可不少,瘦猪肉、鸡蛋、小虾、卷心菜等等。朝着那黄金脆皮一咬下去,厚实的馅里鸡蛋的香、小虾的鲜全在嘴里碰撞。
唉,平常是见不到的,也就只有在做戏的时候才能品尝它的味道了。
开幕戏我是必去的,而且赶早去抢到前排。因为开场是要发糖的,戏台上的人口里念叨着,手里提着篮子来回走,有时候装作要撒,却又装模作样收了回去,好不有趣。糖是没多大好吃的,主要是挣个喜头和趣味。
妈妈是极爱听戏的,在妈妈身边听着听着,也渐渐入了味,那时候看了秦香莲,恨不得上台把陈世美暴打一顿;还有白蛇传,到了水漫金山那幕戏时,只记得台上的人跟头倒翻得砰砰响。当有了冤屈时,他们又把脑袋上的长假发拼命甩个好几圈。
有时候我睡觉了,醒来的时候戏曲已经进入了大团圆结局,我便缠着妈妈给我讲中间的剧情。妈妈也因为听戏,脑袋里有许多的故事,她的声音并没有所说的南方女人那种温婉细柔,嗓音偏大又爱聊天,遇上陌生人都会想办法套个近乎,全然都是依着自己的性子来。
有时候我感觉她就是燕,叽叽喳喳唠叨个没完;有时候我又感觉她是鸥,凭自高飞,无所拘束。这倒是与我形成了对比。
一场戏下来,就已经临近11点,夏天的夜空是不全黑的,像是青黑色的绒絮,它悄悄地掉落了羽毛,覆在月亮光莹丰腴的身子上。明亮的星星便成了珠钗簪头,月亮成了那长袖善舞的伊丽佳人,柔美又飘渺。
小摊小贩们正在收拾铺子,暗黄色的灯光稀稀落落,我趁机缠着妈妈点了一顿夜宵。
家里的灯也没熄,想必是爸爸在等着我们回家。庭院静静的,仿佛看得见,夜跟着一点萤火在窗台飞落。身边有阖家欢乐,有灯火长明
有父母安康,有兄弟嬉闹,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满足的呢?
我有时候会盯着爸爸的发旋发呆,更准确地说是不忍看到那根根白发,落了雪的树枝能再绿,但时间是不可复回的;妈妈的钱包是缝了又补的,现在又冒出了绒毛,外皮已经掉得粉碎,灰扑扑的模样。
曾经经历过全程给爷爷送葬,从看到遗体跪拜到送去火葬场到最后上山,几乎两天没闭眼。我当时想,火葬场啊明明是那样的烈烈大火,连骨头都能啃咬成灰,却让我感到冷得悚然,即使站在室内也全身在抖,牙齿在抖,每一块肌肉在抖,骨头都在颤栗。
从此知道,其实人生就这么长,活在这珍贵的人世,趁自己还年轻,去担保一个说出来都会被人嘲笑的梦想吧。趁父母还健在,多陪伴他们,让他们无忧、无虑、常乐、常心。
岁月骛过,山陵浸远。
哪来的什么岁月静好,只是有人愿为你负重前行。那是山的重量水的厚度,如果有人问起我,而我却只是那十年前门口桂花秋落的重量。(作者:庞颜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