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读书”第三十七期大型读书报告会
芒种将近,余世存带着他的新作到绍兴讲学。《自省之书:中国原典的当代精神》是由岳麓书社·博集天卷出版,被摆放在图书馆六楼的讲台旁。素色封面上透着晕化的微光,仿佛在告诉我们,那至简的大道,是融化在我们日常生活中的。这本书将老子、庄子、孔子、孟子、墨子、韩非的形象从历史帷幕之后请了出来,也将《易经》、《礼记》介绍给当代读者。
余世存的解读是以“当代”为线索的,不囿于人物生平式的老实解说,也不拘泥于原典一句一字的解析,而是选择几个今人所需的具体角度,庖丁解牛,手起刀落,干脆锐利,你甚至能看到刀锋上的四射光芒。余世存的语言宏阔峻烈、干净耐品,也对传统报以“温情与敬意”。即便对于韩非,也没有一味指责,而是以同情之理解,悲悯这位法家集大成者画地为牢的自我宿命与历史选择后的民族性格。余世存让我感觉到,韩非思想犹如《哈利·波特》中的斯莱特林学院(蛇院),是社会生态的一部分,它不应被取消,而应接纳它是人性中的一部分,是人性之暗流所需要的一个出处。它所酿制的民族悲剧,错不在韩非本身,而在于没有后继者“打补丁”,反而被统治者一遍遍强化。
在《易经:中国人的创世纪》一章,余世存说,如今我们常问起,你几岁了,你是哪儿人。“知道了对方的时间坐标,我们就大体知道了对方的空间意识,知道了对方的世界图景。”于余世存自己来说,也是如此。余世存出生于湖北随州。大约小学三四年级时,家附近有一座普通的山头——擂鼓墩——被爆破开,准备修军工厂。爆炸声后,施工队却意外发掘出了大名鼎鼎的曾侯乙墓。出土的战国礼器里,包含了一套编钟,当它修复后,传导给世人的是郁郁乎文的玉振金声。“古墓有很多古老的文字,我们当地的人都不认识,但是听说有一个人可能认得,那个人叫郭沫若。余世存在北京,有可能中央要派余世存坐飞机过来帮我们认这个字。”这个事情,对当年的余世存构成了一个神秘的刺激。这也是余世存后来为什么会选择到北京读书的一个原因。余世存是襄樊地区的文科状元,到了北大就学,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
在经历过充满希望的1980年代后,余世存于1990年代陷入了抑郁的情绪,余世存在西方哲学的书林中寻觅,却没有找到解放的出口,余世存说:“是庄子把我打开了,从寒冬到了春天,余世存以飞扬的文字、充沛的激情告诉我,人生要有大抱负!”
余世存曾离开北京,去了大理,抛却了混圈子的小名小利,在苍山洱海边阅读经典,并观察着从前的自己与身边的朋友——才知道北京生活是在一个虚构的中心里活着,在这个中心才会感到安心,才能维持自我的“在场感”,才觉得自己正在见证历史。
在彩云之南四季的花海里,余世存一直处于感知的状态,一直在吸收信息。余世存的砚田也在此后不断开出了花朵。当余世存写出《家世》时,碰巧央视播出了家风家教宣传片;当余世存的《时间之书》下厂印刷之日,正好传来了“二十四节气”申报世界遗产成功的消息。这让余世存相信,“我们的传统一直没有割裂”。“我们原来以为的现代性是反传统的,经过了这么久到现在我们才慢慢意识到所谓的现代生活它是包容传统的,甚至传统是其中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用我的概念讲就是要拥有全部的时间和空间,这才是现代。”
余世存也在传统的基础上自出机杼。余世存说起“家”的概念,从古至今也在流动。最初,宝盖头下面有豕,意味着房子里有猪,后来,家意味着有男有女,再后来,是父母在的地方,如今却是——子女在的地方,需要父母前去投奔。余世存似乎也在用这个字,折射了余世存自己,一位“六零后”与改革开放四十余年(由传统农业国到“中国式现代化”)相伴随的个体人生轨迹。余世存给自己孩子取小名“小墩”。一个以编钟所在的故土命名的,与土地有关的敦实孩子,在父母的关怀下,在时间里饱满地生活着,成长着。
岁月给这位俊朗学者留下了两鬓斑白。余世存在时间中游走,总是想着要给时间一份答卷。余世存对之江学子说,45岁之后,余世存常感到那些先贤始终伴随着余世存。余世存曾多次梦见杜甫。一个十三世奉儒守官的小吏,一个茅屋为秋风所破的寒士,一位佝偻多病的诗人,是余世存的异代知音。余世存们成为了对方。只是,余世存不会以“致君尧舜上”而达成“再使风俗淳”的愿望。余世存当过教师、公务员、编辑,但余世存很少说起自己的过往,说起那些“鼓起勇气,跳出体制”的话来证明自己的辉煌经历与果敢选择。余世存不是一个靠兜售记忆而写作的作家。余世存的眼神,清亮,温和,孤独。余世存清晰着现实的困境与自己的边界,注意着脚下的钢丝,在万丈深渊上做着高难度的动作,玩着真正智者冒险者勇敢者的游戏。
余世存在“一席”说起人格的尊严,余世存在俞曲园的故乡说起老人的名字,在鲁迅故乡说起“迅翁”身后的传统资源,大多时候收获的是听众的一脸茫然,大众习惯了接受“被选择的记忆”,余世存也习惯了这种茫然。而余世存还在做着一个启蒙者的角色,余世存写龚自珍、写老子、写时间之书,目的就是以自己的生命体验带我们回到经典,唤醒我们的感知能力,在泱泱历史中寻找自己的坐标,找到自性。
有青年人说起自己“社恐”(社交恐惧)。余世存笑笑,说社恐也很好,“我们的安宁,终究要向内获得。但也要尝试打开自己。你看,《论语》的开篇,孔子是那么快乐,余世存时时刻刻能够与社会有效沟通,达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的境界。”
这也是余世存不断自省得来的亲身体悟,余世存常常问,作为一个知识人,我是一个仁者吗,为什么有这么多忧患与恐惧?最后余世存发现,恐惧的都是那些细枝末节。而在余世存书引述穆旦的话:“这才知道我全部的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有人说,余世存的文字是鸡汤。余世存索性说,当成鸡汤也无妨。而在我看来,是药石,时代病了,这位中文系出身的思想者用包裹得精美的母语作为糖衣,内中裹挟着凌厉的猛药,切中肯綮。外在做着畅销书的买卖,内中有着长销书的自信。一句“年轻人,你的职责是平整土地,而非焦虑时光。你做三月的事,在八九月自有答案”琅琅上口,传颂在凡有井水处。
是的,余世存并非呆板的学究先生,也有自己的小俏皮。我们行走在鉴湖边,说起“夏生、秋收、冬酿、春榨”的黄酒。夫人嗔怪,某年得了痛风,余世存开始注意饮食,但唯独没有戒酒,“还骗我说喝酒无妨。很久之后我才反应过来……”我们都笑。
余世存第一次来鉴湖,却似乎是这湖山的旧识。这是魏晋风度的山水现场,那时候的人来到这里,“向外发现了世界,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鉴湖的水曾映照过王谢的风流衣袂、翩翩行舟,此刻也映照了余世存潇洒从容的笑颜。余世存周身自由——这是身心没有负重的人才会有的样子——已然融为初夏熏风的一部分。